11月初,国美要求员工签署承诺函,暂缓领取未来半年至一年工资的消息冲上热搜,不少员工开始逃离国美,甚至想在简历上抹除掉这段经历。
大厦将倾早有端倪。去年7月,国美管理层动荡频发。从今年1月开始,员工每月都不再能按时领到足额工资。
曾被视为救世主的黄光裕归来后,国美尝试了一系列扩张举措,也经历了裁员、关店、高管离职和欠薪。36岁的国美摇摇欲坠。
随着黄光裕的归来,昔日在他治下老国美的一些旧习惯,如同幽灵般悄然复生。
业务条线日益增多,开会越来越勤,把PPT做漂亮是头等大事,制定目标时数字“大得惊人”,显得十分排场。员工福利没了,考核日益严苛,公司里的气氛重新变得“沉闷、严苛、略带高压”,还有种“说不出的混沌感”。
黄光裕回归已经超过18个月,但国美并没有像他宣言的那样“恢复原有的市场地位”,甚至逐渐偏离轨道。
截至目前,国美股价较黄光裕回归时的高点跌超94%,维持在0.14港元上下。从2021年年底至2022年11月,黄光裕和妻子杜鹃累计减持十余次股票,套现超10亿港元,几乎相当于国美当前市值的1/4,两人持股比例也从近60%下降至如今的37.79%。他们口中要与公司风雨同舟的员工,则被卷入了前途莫测的湍流。
11月初,国美要求员工签署承诺函、暂缓领取未来半年至一年工资的消息冲上热搜,以不太体面的方式重回大众视线。今年1月开始,国美员工每月都不再能按时领到足额工资。
备受期待的“救世主”回来了,却打破了国美员工最后一丝幻想。
幻想和现实间的鸿沟
黄光裕归来,包括李鑫和安然在内的国美员工,曾满心期待他能带领公司打一场漂亮的翻身仗。
2020年6月,黄光裕获假释出狱的消息点燃了二级市场的信心,国美金融科技股价暴涨60%。国美内部也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迎回旧主,当年12月收购打扮家80%的股份,次年1月将国美在线改名为“真快乐”。这些举动,被视为“国美零售娱乐化战略全面启动”的信号。
2021年2月,黄光裕正式回归国美,并喊出了豪言壮语:“18个月,我们恢复企业原有的市场地位。”
在国美有近16年司龄的李鑫看来,这句话像一剂强心针,催动着国美人的热情,“至少表面看来,大家都很忙”。在国美在线工作5年的安然也相信,既然杜鹃守业的表现尚可,国美在善攻的创始人执掌下理应更上一层楼。
据李鑫回忆,那段时间整个集团都在激进扩张,每个业务线的目标都很宏大,动辄千亿起步,鹏润大厦经常有新面孔加入。安然也注意到,黄光裕归来后,国美铺设了很多新条线,“基本是什么火就做什么,从元宇宙到新能源汽车再到直播带货”。
然而,这剂强心针的药效最多持续了半年,就被高管纷纷出走的局面打破。人们不得不花更长的时间,适应和消化幻想和现实间的鸿沟。
随着条线增多,公司里的领导越来越多,“很多时候不知道向谁汇报,更不知道我的领导要向谁汇报”。这让安然觉得疲惫,在她眼中,现在的国美总有一种“说不出的混沌感”。
安然记得,黄光裕刚回来时,每天的会都开得很勤,开会的主题通常是高管拿着PPT来汇报,“数字都大得惊人,没人考虑能不能落地,只为了排场”。被国美收购4个月后,打扮家创始人崔健汇报了3年5000亿GMV的目标。彼时,整个国美集团一年营收才400多亿元。
一位曾担任中层管理者的国美前员工告诉雪豹财经社,黄光裕回来后,只要可以公开的会议,所有员工无特殊情况必须线上参与,还要用PPT写会后感,“从来没见过这么爱做PPT的企业”。中高层最看重的不是业务能力,而是讨上级欢心的手段。常见方式是做各种数字惊人、制作精美的PPT,“这些能让你的领导在高管面前露脸,你以后的日子自然会舒服一些”。
公司的管理风格也变得截然不同。杜鹃时代的安逸感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鲜明的黄氏风格。
一位2005年-2006年在国美工作过的员工记得,黄光裕“带有一股霸气,剃个大光头,配一身西装”,他有时突然进屋,会有随行的人抢先一步进到屋内,把住四个角落,“就像港片中的大佬”。
在他眼中,那时的国美气氛沉闷、略带高压。公司专门安排了一个部门随时巡检,尤其是周六日值班时,员工随意去其他部门走动都是被禁止的。绩效考核也十分严苛,“动不动就扣钱”。他举了一个例子:如果员工离开工位时间较长但电脑没关,就会被罚款。
杜鹃执掌公司时,美国的企业文化逐渐转向互联网公司,“没有这么多事”。但黄光裕的归来,让一切仿佛回到了14年前。
安然认为,黄光裕给国美带来了更强的官僚气息,“他个人气场太强,往那儿一坐,所有高管都变着法子哄他开心”。
在国美金融做程序员的顾布,办公桌上只放电脑和一杯水,连笔记本都没敢放,因为桌面不整洁会被记下来、扣工资。去年11月,国美检测员工在工作日的上网流量,指责员工摸鱼,新闻上了热搜。
原本的福利被取消了,每个月填绩效单时,领导会明示顾布不能给自己打满分,这意味着不可能拿到足额的工资。
在国美工作的两个月,顾布总感觉有人盯着自己,平时和同事聊天也绝口不提任何跟公司有关的事情,“这在国美是心照不宣的事”。领导也经常在开会时警告他们,“不许聊公司,不许在脉脉上发任何东西”,否则轻则开除,重则起诉。
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
黄光裕离开11年,但国美从未撕下过与这位传奇创始人有关的标签。
他的妻子杜鹃是国美CEO,妹妹黄秀虹是国美电器董事长,二妹黄燕虹也在公司身居要职。就连鹏润大厦的36层顶层,也是黄氏家族的住所之一。
这意味着,即使时隔十数年,黄光裕的决策仍能相对容易地被执行。
但在李鑫看来,黄光裕似乎仍在以十多年前的思维治理当下的公司。“他似乎觉得什么事都能一蹴而就,想干什么砸点钱、招几个人,立马能取得大成效。”他告诉雪豹财经社,高管汇报时,黄光裕一般不怎么认真听,经常用“你就告诉我能赚多少钱”打断对方。
曾在真快乐担任线上运营的王育恒则认为,黄光裕似乎还没从属于自己的黄金时代中走出。“能看出他舍不得线下,或者说不那么懂线上。”在他看来,国美力推的真快乐有点四不像,“这么一款App,融合了京东、抖音、淘宝和拼多多的特点,既要又要,非常乱”。
“做直播并没有请多少KOL造势,而是由线下门店自播。”在王育恒看来,这么做一是不专业,在流量上掀不起浪花;二是在扩大线下销售场景的同时,并未真正打通线上线下。
很快,一心想大干一场的国美被现实泼了冷水。
自2021年7月至今,已经有两任国美电器CEO出走。被黄光裕重金挖来的前百度高管向海龙,在担任国美零售副总裁、国美在线CEO不足一年后离开,打扮家创始人崔健和CEO也相继离职。
今年上半年,国美实现营收121亿元,净亏损近30亿元,经营现金流仅剩5500多万。从2017年到今年上半年,国美在5年半时间里累计亏损超220亿元。
持续亏损背后,国美早已债台高筑。据2022年半年报,国美总负债规模585.68亿元,其中需要在1年内偿还的借款有229.02亿元。
“没办法,国美实在是没钱了,一直在变卖资产还债。”国美员工叶迪注意到,在鹏润大厦经常有很多身穿西服的银行员工前来催还贷款,其中不乏她“从来没听说过的银行”。
刘琪在国美只待了短短3个月,就看见过数张供应商邮寄给国美的法院传票。
一位曾在国美后台岗位供职的匿名人士告诉雪豹财经社,因为国美屡次拖欠供应商货款,一些大型供应商已终止合作,导致库房内实际上已没有多少现货。经常有用户投诉,下单后两三个月都收不到货。“实际上根本没有货,有时线上只有一台冰箱,后台显示好几个客户在订。”
国美无人负责解决这种情况,在门店的一线工作人员和客服便成了公司与客户之间的缓冲带。“我们就是出气筒,客户再怎么投诉也没用,公司根本没钱订货,即使退款都需要周转很久。”
一位国美员工告诉雪豹财经社表示,不少在线订单的后台没货,国美会以相对便宜的价格从第三方平台订货发给客户,从中赚取差价,如果后续有售后问题,“一般都是不了了之”。
寒意很快蔓延到了每一个员工身上。
先是大幅裁员。财报数据显示,截至2022年6月末,国美员工由2021年末的32278名减少到25701名,半年内减员6577人。
紧随其后的是大规模欠薪。发工资的时间从每月15日拖到了25日,后来是隔两个月才能发一次工资,一些人直到11月还没领到8月的工资。绩效工资以各种理由被扣,就连社保和公积金的公司缴纳部分都已被停缴。
用李鑫的话说,“今年以来发工资就没正常过。”
一个接一个部门被砍掉,越来越多的人离开。国美前员工邓涵在去仲裁的路上,特地绕行东四环,经过鹏润大厦看了一眼。这幢体积巨大的写字楼依然稳稳矗立,蓝色的玻璃幕墙在晴空下闪着光。但他知道,里面装着的那个商业帝国早已摇摇欲坠。
离别,每天上演
离开国美前的那段时间,李鑫经常在公司楼下抽烟,看着一个又一个前同事拖着行李箱或背着大书包走出大厦,在门口等网约车来接。
周围的熟人越来越少,空着的工位越来越多,很多部门在一夜之间消失。国美真快乐前员工告诉雪豹财经社,整个部门8月就已经没了,尽管这个部门曾在黄光裕心中有重要地位,是国美试图打通线上线下的入口。
一摞摞还工牌的签字单,让国美前员工叶迪见证了诸多离别。
签字单中有不少高管的名字,一些在国美待了十多年的老员工也离开了,叶迪能看出他们的不舍。有一位老员工交还工牌后,挨个拍了拍周围6个已经没人坐的椅子,才转身离去。
有时,离别的消息来得猝不及防。
5月的一个晚上,顾布正在加班,在邻座吃晚饭的领导突然收到一条微信。他放下筷子,皱着眉头盯着手机屏幕。沉默许久后叹了口气,转头问顾布“要不要转外包”。
曾辗转多个大厂的顾布很快意识到自己被裁员了:“每个部门每个月都有裁员指标,我还在试用期没赔偿,所以选择了我。”他的第一反应是不能转外包,怕影响以后就业;第二反应是生气,因为当时北京各区陆续开始居家办公,根本没有公司招聘。
对顾布而言,在国美上班最刺激的时刻,就是每个月发工资的那一天。“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发工资,甚至不知道会不会发。”
今年4月加入国美蓄水池计划(管培生)的应届生刘琪,刚一入职,国美就已经出现了缓发工资的情况,“一开始拖四五天,后来是拖10天”。他在7月离职后,比约定时间晚了20多天后才拿到当月工资。
1月和2月,国美以位于西安的财务中心工作人员居家办公为由停发绩效工资,到3月才补上。以此为起点,李鑫发现自己再也没拿全过绩效工资,据说是跟部门GMV相关,但“没人知道是怎么算的,只知道到手被扣了不少”。
4月,绩效和底薪的比例从二八变成了三七,有的部门是四六开,其中15%是半年奖。多位国美前员工和现员工对雪豹财经社表示,从5月开始,国美隔两个月才能发一次工资,7月发5月的工资,9月发7月的工资,
10月28日,黄光裕的妹妹、国美电器董事长黄秀虹给全体员工发了一份承诺函,要求员工理解并承诺,在接下来半年到一年的时间内,接受公司可能延迟发放工资。
“当时文件一发,大家都炸了,谁也想不到(公司)能这么理直气壮地让我们用爱发电。”邓涵告诉雪豹财经社,他所在部门的37位员工中,只有1人签了这份承诺书。“不少人都没签,董事长还因此发火,说我们根本不理解公司的难处。”
被拖欠工资和没拿到裁员补偿的国美员工们,试图以劳动仲裁的方式要回本该属于自己的钱。深夜,400人的劳动仲裁群内还在热烈地讨论着各种相关话题。群公告是详细的仲裁流程,问询、律师解答和谩骂几乎24小时无休。
“一个连上帝(客户)都敢得罪的公司,还会在乎员工吗?”有人在群里吐槽。
出路才是最重要的
劳动仲裁是一条漫长艰苦又希望渺茫的路,但他们似乎别无选择。
一些8月被裁的国美员工,截至11月还未拿到仲裁补偿,“裁员补偿的N+1更是别想”。一位家在通州的国美前员工表示,国美给出的调解方案是在明年7-9月,分3批发放补偿金,“我的裁员补偿竟然能拖一年”。
比起要回被拖欠的工资,找到接下来的出路才是最重要的。
在最近一次面试中,邓涵经历了“社死”。HR看到他上一家供职的公司是国美时,没忍住笑了一声,随即抛出了第一个问题:“你们的承诺书真的有人签吗?有多少人签?”
面试成了HR的吃瓜现场,邓涵只能硬着头皮一一作答。他甚至觉得,对方脸上的表情是在努力憋笑。
“这简直是太耻辱了!”面试结束后,邓涵发朋友圈讲述了这次经历。有类似遭遇的并非他一人。一位国美前员工告诉雪豹财经社,一位面试官被他近半年的工资流水吓了一跳,一边摇头一边说,“乱,太乱了”。
邓涵现在最想做的事,就是把简历上关于国美的工作经历删掉。
刘琪声称国美给自己上了踏入社会的第一课,“真的太痛了”。刘琪离职一周前,把他招进去的HR离职了。跟他一批的实习生也已全部离职,大家平常交流时,“赶紧跑路”四个字常挂在嘴边。经历此事后,他对职场有一种莫名的恐惧,目前已在家脱产学习,决定考研。
顾布则直言,“国美把我坑惨了”。赶上了互联网公司的裁员潮,他至今没有找到新工作。
群里偶尔有人提问,“是不是黄光裕的折腾,导致了国美今天的衰败?”答案五花八门,但多数人已很难对这位欠薪的老板做出正面评价。也有人认为,黄光裕早年的成功“只是时代选择了他,而非他创造了时代”,国美的现状才是他真实能力的体现。
10月份的那次减持,黄光裕以每股0.139港元价格减持了2933.5万股,套现400多万港元。李鑫不禁感慨,“曾经3次登顶福布斯富豪榜的前首富,如今也在意碎银几两。”
他们猜不透黄光裕到底是怎么想的。
王育恒上一次去鹏润大厦还是被裁员的那天,他收拾东西走出楼门,抬头望向大厦顶层,据说黄光裕就住在那里。如果是站在36层向下看呢?他心想,100米的距离,足以让人听不到地面上的任何声音。
(本文人物均为化名)